【棋魂/光嬴】 赴鸿门 02
褚嬴活了千年，还是初次体会到何为近乡情怯。
他长居棋盘数百年，期间借旁人之力窥得日光，两世加起来也没有多少年光景，数百年黑暗中磋磨，没磨掉他对围棋的一颗赤诚之心，捧出来给别人看的时候还是滚烫的，能烫到别人心里。九岁的时光透过他三言两语看到这颗下棋比生命还重要的心，小孩那会什么都不懂，只知道站到石墩上给他打伞。
真心不会被人间的雨给淋到，避不开的风雨下在他心里，褚嬴后来回想这段过往，觉得也许因果其实早就在那个雨夜埋下，自此生根发芽。
时光站在房门前发愣，他看起来比几年前要高一点，脸颊也没少年时看起来那么肉，甚至隐约还能看出些凌厉的线条，穿着短袖短裤，寒冬腊月里浑身上下能保暖的只有脚上那双棉拖鞋，好像跟之前不一样，又跟之前一样。
刚刚时光一句做梦点破他心中万千情绪，近乡情怯是真，欣喜雀跃也不假，只是时光听他说完话之后就傻愣在那不动，倒是让他这些情绪落了空。褚嬴在心里发愁地叹口气，怎么回来一趟人还变傻了。
这怎么办，好好养以后能养聪明点吗？
他想着，又将声音放低些，放轻些，像是怕吓到谁一样柔声开口，喊了句小光。
他看到他的业障浑身一颤，机械性地眨了眨眼，整个人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，明明是畅通无阻的一条路，他愣是差点把自己绊倒两次，才算跌跌撞撞扑到他身边。
时光想，要么今天是我没睡醒，要么就是我疯了。
从卧室到沙发短短十来步，他死死盯着沙发上的人不挪眼，连多眨一下都不肯，是死是活我总得整明白，时光近乎咬牙切齿地想，就算是想我死也要给我个痛快吧，哪有大白天出来折腾人——
他没能继续想，最后一步迈开时被茶几腿绊住，他几乎是整个人往前扑，膝盖撞到沙发上，疼得他下意识倒吸口气，谁知就连这口气也没完完整整落回肺里，时光睁大眼睛瞪着他的手，那只在摔倒的时候下意识抓住什么东西，想要借力维持平衡的手。
他的手没摸到沙发上棉质坐垫，落进一片厚重又柔软的白色里。
时光缓缓屈起指节，攥紧掌中白色布料。
那个他日思夜想，就连做梦也没法寻见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，带着点无奈的语气跟他说：“这么急做什么，我又不会跑。”
时光张了张嘴，他词穷，他语尽，但他想要说些什么，只是山崩海啸般的欣喜朝他涌来，赐予他神明降临惊喜的同时又夺走他的语言功能，他只能再一点一点用力抓住掌中那片衣料，如溺水者抓住水中浮木。
他从近乎绝望的雀跃中翻出点隐秘惶恐，将其牢牢抓在手中，颤抖地，带着一点点哽咽声，说出第一句话：“……那你以后还跑吗？”
时光先听到一阵静默，跟着有双手落到他头上，以一种迟疑却怀念的力度轻轻抚过他柔软发丝，像在哄小孩一样，还轻轻拍了拍。
他听见他的神明允诺他：“再也不走了。”
至此他的世界开始重建，灵魂重归人间。
时光用尽全力咽下一声呜咽。
可惜近乡情怯的怯不了两分钟，掉眼泪的也没能如愿哭出条小河，他俩双双被一声煞风景的电话铃打断，时光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将脸埋在褚嬴的衣服里，决定任由电话铃响到天荒地老，他就当听不见。
开玩笑，这会眼睛肯定红成兔子了，他才不在褚嬴面前丢这个人。
他原先和褚嬴朝夕相处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，这会故人相见倒是后知后觉要起面子，不管褚嬴怎么劝都不肯抬头。
最后还是起来了，因为褚嬴说你再哭眼泪就全抹到我身上了。
时光愤愤拿起电话的时候想，洪河要是什么事都没有就为了问他起没起床，他下次一定不在林灿面前帮他说好话。
结果拿起电话发现不是洪河，是他妈，催他放假了就赶紧回家。时光周身气焰全消，带着鼻音跟他妈妈撒娇耍赖，并再三保证没感冒，不是刚刚起床，吃过早饭了。
真真假假假假真真，嘴里就没点实话。时光面不改色顶着褚嬴意味深长的眼神挂掉电话，最后蹭到褚嬴旁边坐下。
“我妈叫我没事就早点回去过年，”时光说，他嗓音还有点闷，手指去勾褚嬴落在沙发上的衣袖，捏着手里玩。“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吗？”
没头没尾的，他好像在短短几分钟内接受了失而复得的真相，哭都没哭完就开始思考未来。褚嬴不明缘由得心下一软，由着时光不老实地捏他袖子玩。
“去吧，好久都没有见到妈妈了。”褚嬴温声应他，他还保留几年前的亲昵叫法，好像尽管有些时过境迁，也不会沦落到物是人非的境地。
时光闷闷应了声，固执地捏着那截衣袖不放。
沉默良久，他突然续上话音：“褚嬴，我给你买了辆自行车。”
他没等褚嬴的回答，像是话匣子被打开，闷着头一股脑往外倒：“围棋我一直都在下，北斗杯我也赢了，我还赢了俞亮，我没给你丢脸。”
“……我还给你买了很多东西，都在我房间里，你要是喜欢都可以拿走。”时光盯着那截衣袖，感觉眼眶又有点烫，“对了，我昨天逛超市的时候还买了双手套，你要是——”
褚嬴不轻不重打断他：“小光。”
戛然而止。
小孩这些年的确是瘦了，低头的时候也能看到下巴清晰的线条，褚嬴将自己的衣袖从时光手里扯出来，赶在小孩闷闷不乐之前，把自己的手塞进去。
触感柔软，摸起来没那么热，温凉的。像是块暖玉被他握在手里，只有食指和中指上有茧，如他想象中那样，是双养尊处优的手。
褚嬴说：“那么着急做什么？我们还有时间，我可以慢慢听你说。倒是你，先去换身衣服，腿都冻青了。”
方圆市地处中国南部，入冬不供暖，全靠一身正气硬扛。时光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没打开取暖器，这会才后知后觉注意到腿已经有点冻僵了。
他抬头看看远处的房门，又低头看看褚嬴正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手，心说傻逼才这时候去回房间。
于是时光不吭声，拒绝当这个傻逼。
谁知褚嬴话锋一拐：“不过你刚刚说给我买了双手套，果然当初没白疼你，什么手套？快给我看看。”
时光这才抬起头，头次近距离对上褚嬴那双眼睛，一如既往干净清澈，有未曾掩饰的欣喜和期待。
“……”
他在此等眼神攻势下甘拜下风，最终还是牵着褚嬴的手起身，回房间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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